→雙艾,應該是友情成分
〈0〉
深綠的樹海一望無際,潮溼的空氣令行走其中的少年渾身不適。拉緊與周圍樹幹同色的連帽披肩,卻在下一秒被穿越樹林間的氣旋吹翻。綠蔭遮去了頂上大部份的陽光,但卻擋不住少年金髮在昏暗環境下的耀眼。
向他拂來的並不是輕柔的微風,而是一不注意便能將他瘦小身軀趕出樹林的強勁氣流。少年試圖橫起臂膀掩於左眼之前,才能勉強睜開澄澈的水藍雙眸,艱難的神情不禁浮現在他年幼的面容上。
「被包圍了。」
「知道啦!」
坐在少年肩頭上,只有手掌大小的人偶少女機械地陳述周圍的情勢,卻只令少年內心更加煩躁。
「蘊藏渾沌之力的元素,請聽從我的呼喚。」
攤開右手掌心,躺在上頭閃耀著血紅色光輝的軍牌回應著少年的低聲祝禱般泛起微光,眨眼將化為血色長劍握於少年手中。
同時,巨大的影子群竄出了樹影,是與樹林同色,似桑蠺一般的生物,但血盆大口中卻長著如靈長類的牙齒構造,縫隙間還殘留著血跡與沙土,顯然正被少年吸引而群聚過來。
「小心,牠們會……」
坐在少年肩上的人偶還來不及道完,金髮少年一個空翻跳上樹梢,正好避過距離最近的巨蟲牙縫間噴出的毒液。
「噴毒液,碰到的會失去知覺呦。」
「……嗯。」
隨性地回應著人偶的提醒,少年再次跳向另一端的樹梢避開巨蟲的毒液。躍起的瞬間,默禱之下召喚出與劍刃同色,泛著紅光的使魔跟隨著自己。就在足尖觸上樹枝的瞬間,一個迴身,掌中的劍尖指向巨蟲群──
「接招吧!」
少年大喊的同時,身旁的四個使魔連續發射出如子彈大小的魔法彈,直向地面上追來的蟲群掃射。沒過多久,樹林間煙霧瀰漫,難以透過視覺確認現況,即便方才巨蟲們蠕動爬行的聲音早已停息,但這並未讓少年鬆懈下來,他蹙緊了眉頭環視四周緊戒著。
「背後。」
突然間,少年後方的樹影被硬生生截成兩半,失去蔽蔭後陽光立即竄入,正好為猛然回首的少年照亮了眼前新出現的敵人。外表與方才的巨蟲群沒有太大差異,但牠全身包裹著閃閃發亮的白色皮膚,而不久前擊敗的綠蟲群大概只有牠的十分之一大小。
「這未免也……?!」
少年驚呼之際,藍眼中映入的是巨大桑蠺裂開的嘴,齒間尚牽著散發惡臭的黏液。
「感應到了,核心在牠最深處的牙齦上。」人偶少女豎起食指,對準眼前巨口:「鑽進去,勝算比較高。」
「不會吧!?」
自牠口中漫出的腐臭幾乎凍結了少年的思考,還在猶疑之際,桑蠺已撐大了上下顎的幅度向前傾來,沒過多久,只差闔上大嘴,目標便將完全被吞噬。少年盡可能屏住呼吸,四處張望,正如肩上人偶所言,墨黑色的寶珠正鑲在巨蟲口腔深處粉色的肉間。
聚精會神,使身旁的使魔幻化為紅光,包圍著自己全身,少年睜眼的瞬間,知覺速度開始與周圍產生速差,此時在他眼中,一切都如慢動作播放一般。
以一同被吞噬入口的樹幹作為支點,少年朝著寶珠一躍而上,手中的劍刃刺穿了那抹不尋常的墨黑。
瞬間,時間流動再次恢復正常,巨蟲淒厲的叫聲震撼著少年的耳膜,同時牠的身軀開始崩解,最後全被眼前的寶珠所吸收。
一眨眼,他再次立足於樹海之間,但頂上已被巨蠺吞食的樹木卻沒有復原。日光照耀下,被少年刺出一條裂縫的寶珠散發著不祥的靜電,躺在積水間,直至被少年雙手捧起,後者輕閉上眼沉默許久,直至注視著他的人偶少女再次發話:
「情況如何?」
聞言,少年猛然睜開左眼,但眼神中透著明顯的失望,緩緩搖頭。
「他不在這嗎?」
他肩上的人偶少女偏著首,吐出問句。少年伸手解下了覆蓋在右眼上的漆黑眼罩,然而隱藏於後的眼瞳,卻並非少年左眼的水藍,而是如琥珀一般的橙金色。
「嗯,如果它的主人在這裡的話,它應該會有反應才對。」
「了解,那麼待在這已經沒有意義了,把核心回收後就離開吧。」
聽聞人偶的指示後,少年點了點頭,將劍指向寶珠默禱起來,沒過多久,寶珠連同周圍的黑色靜電一同化為灰燼,最後融入赤紅的劍尖,消失得無影無蹤。
隨著人偶少女高聲詠唱著咒文,少年被白光包圍,竄向空中,就此消失。
◇
當少年回過神來,自己已站在熟悉的宅邸後院間,溫和的微風拂過臉頰。身上的褐色連帽披肩與海軍領的裝束消失得無影無蹤,自己依然穿著侍僕最基本的衣著,比自己稍微大一點的破舊襯衫與吊帶褲。
聽聞大屋內的廊道上依舊熱鬧,午後的陽光和煦地散在眼前的宅邸上。如此平和的景象,好似在說服著少年稍早的一切都是夢境──雖然他也真切希望一切都只是場夢就好,但很可惜,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少年從衣領間掏出掛在頸上的血色軍牌,端詳許久後,又塞回襯衫底下,金屬鏈子因此清脆地作響。
「總算找到你了,艾依查庫!真是的,到底跑去哪裡了?」
突然,來自大屋通往後院的入口,傳來成年男性的喊聲。抬頭一望,少年趕緊朝向他走來的男人奔去。
「對、對不起,爸爸。」
「廚房那邊可忙了,你得去分擔一點啊?」
「嗯,那個……」
艾依查庫抬眼望著與自己有著同樣髮色的父親,水藍色的眼眸中滿是乞求:「我可以先去找艾……呃,少爺打聲招呼嗎?」
「……去吧,可別在少爺面前沒大沒小的啊?打完招呼快點下來,知道嗎?」
「是的!」
精神飽滿地應聲,金髮少年繞過父親高大的身姿,起步奔跑起來,穿越日光灑入的潔淨廊道,才剛清潔得泛起反光的地面上被少年的鞋底敲得咚咚作響。來到宅邸二樓廊道盡頭的房門口,艾依查庫迫不及待地轉開了門把。
才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兩名坐在床邊的成年男女,正隨著門軸的聲響而轉頭注視著自己,艾依查庫隨即認出了他們的身份──是宅邸的男主人與女主人。
「打擾到兩位非常抱歉!」驚慌之際,少年立即90度折腰致歉,正打算奪門而出,卻又被男主人叫住。
「沒關係的,艾依查庫,你就過來吧,我們也差不多該離開了,還請你和他多聊聊。」
對於丈夫的說法,領主夫人笑著點頭道:「他就拜託你囉,艾依查庫?別看他這樣,艾伯這孩子,其實很怕寂寞的。」
兩人與少年擦肩而過,臨走前領主厚實的大手不忘在他瘦小的肩上輕放。在房門再次闔上的瞬間,房內陷入一片寧靜。就在房間的中央,那足以容納兩個大人以上的潔白床鋪上,沉睡著與艾依查庫年齡相仿的黑髮少年。窗外日光灑落地面,又反射在少年蒼白的臉頰上。
「還好這種程度的投影能騙得過他們。」這時,人偶少女從艾依查庫的口袋探出頭來,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少年,偏著頭問道:「可是我不懂,明明只是為了瞞過親人用的投影魔法,為何還要每天來到這裡?這不是真的艾伯李斯特,他不在這裡。」
「我知道。」金髮少年注視著床上一動也不動的人影,有些膽怯地握起他的手掌:
「等我,艾伯,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少年言語的同時眼神逐漸趨於堅定,即便深知床上的少年絕對不會給予任何回應。
〈1〉
由於自己是宅邸裡唯一和領主之子年紀相近的孩子,因此在跟著父親進入宅邸工作後,領主賦予他的第一份任務,就是成為小少爺艾伯李斯特的玩伴,這個任務就這樣持續了幾年直至現在。
然而最近這兩個月每到午後,艾依查庫幫忙完廚房的粗活、整理完馬廄後,原本約好溜到鎮上繞繞的艾伯李斯特卻不見蹤影,隨後又突然出現,簡直是神出鬼沒。宅邸上下各個角落,以及鎮上各個他最常去的地點都找不著任何線索。直到這天下午,提早完成粗活的艾依查庫,偶然間發現了正要從後門溜出宅邸的小少爺。
「艾伯,你要去哪裡?昨天你也突然不見,大家都找你找到急死了!」
艾依查庫鼓起勇氣抓住艾伯李斯特的衣袖追問,好不容易這一次在失蹤前逮到了他,一定得問清楚才行。他從來不對任何大人交待自己的去向,除了總是被他拉著到處跑的艾依查庫以外。也因此,這個僕役帶進宅邸的孩子立即被宅邸眾人託付所望,雖然他自己並不期待眼前這個滿腹鬼點子的小少爺會正經地回答他。
面對艾依查庫的提問,艾伯李斯特眨了眨鏡片後橙金色的雙眼,垂下眼皮,偏著腦袋,顯然是真的在認真思考如何回答,神情嚴肅道:
「去當正義的夥伴。」
「……咦?」
沉默許久後,才充份理解方才聽聞的每個字,艾依查庫不免惱怒起來,但他完全沒有對著少爺發火的勇氣。
「艾伯,請別這樣耍我了啦。我是很認真地問你啊,大家都很擔心你耶。」
然而面對艾依查庫所言,黑髮少爺卻板起了臉色,嘟起嘴不悅地將雙臂交於胸前:
「我也是很認真地在回答你啊。因為是艾依查庫你,我才說的耶。」
「可、可是,正義的夥伴什麼的……」
「嗯,我不是耍你喔。」
金髮少年完全摸不著頭緒,苦惱全寫在臉上。見他皺起眉思索,水藍色眼眸咕嚕嚕轉動的模樣,惹得領主家的小少爺咯咯笑起來:
「沒問題的,我絕對不會對艾依查庫說謊。」
艾伯李斯特雙手搭上摯友的肩頭,直率的視線望穿了金髮少年的眼瞳:
「最喜歡你們了,父親、母親,宅邸的大家,還有艾依查庫你,所以我一定會保護你們的。」
還來不及回嘴,黑髮少年順勢將玩伴的身體轉了半圈,自背後奮力一推,使他踉蹌了幾步才穩住重心,艾依查庫隨即回首投以抗議的眼神。然而艾伯李斯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窗外透入午間的陽光灑在他的笑臉上。
「在老地方等我,我去去就回來,母親那邊就請你幫我隨便編個理由吧。」
「等等啦!!」
然而,艾依查庫來不及伸手,少爺的身影已奔出後門,等少年推開門追出去時,卻已找不到他的身影。
艾伯李斯特口中所言的「老地方」,即是城鎮外的小山丘,頂端巨樹張起的綠蔭蔽去了艾依查庫視線間一半的天空。獨自躺在草地上,手肘枕著燦金的後腦勺,陽光投射而成的樹影在少年稚嫩的臉頰上浮動。他直望著與眼眸同色的天空中,雲彩緩慢浮動,思緒卻比所視之物飄得更遠。
「肯定又去做危險的事了吧……艾伯真是的。」
喃喃自語間,艾依查庫忍不住深深一嘆,蹙緊的眉頭幾乎快讓年幼的少年消瘦的臉皺成一團。
雖然知道少爺比同齡孩子早熟一點,不太可能行事不知分寸,但他總是對自己的安全太沒自覺,艾依查庫也多次試著勸說,但顯然艾伯李斯特不以為然,老是以一句「有什麼關係」輕易帶過。
「你在擔心艾伯李斯特的事嗎,孩子?」
「嗯,是啊,艾伯可是未來的領主,為什麼總是這麼沒有自覺啊,實在是……」
原本只是本能性地接下了話語,但在一直埋於腦海中的抱怨吐出一半時,少年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在與誰對話。頓時從草地上彈起,緊張地左顧右盼,卻找不到周圍存在任何人影。
「在這裡呦,下面、下面,這裡。」
聽見稚嫩的少女嗓音如此指示著自己,艾依查庫半信半疑地低頭俯視,映入眼簾的是只有手掌大小的人偶,海藍色的波浪卷髮下,鑲著深紅色的雙眼,身著潔白的荷葉邊襯衫,搖擺著至膝的紅裙,正奮力爬上少年的膝蓋頂端,卻被艾依查庫一手拎起,隨即翻弄起來。
「會動的人偶嗎?!好厲害!第一次看見耶,好精緻!」
「請放手,孩子,你的行為非常失禮。」
「啊啊,對不起。」聞言,艾依查庫立即鬆手將她放回草地上,俯下身子注視著她。
「感謝你的合作。」人偶少女拍了拍裙擺,抬頭與比自己巨大好幾倍的少年對視,但眼眸中毫無情感:「孩子,你想知道你們的少爺去了哪裡嗎?我可以帶你過去。」
聽得人偶少女所言,艾依查庫瞪大了眼,瞳中閃爍起靈動的光輝。
「真的?請帶我過去!他一個人要是出了什麼麻煩就我會很苦惱的。」
「當然可以,因為你是擁有資質的孩子。」人偶眨了眨眼,向著少年伸手道:「那麼,請先帶我上你的肩膀。」
照著她所言,艾依查庫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到肩頭上。隨即,人偶少女輕聲詠唱起自己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周圍泛起了耀眼的白光,將自己與她緊緊包裹。隨即,好似在天空中飛翔一般感受著強烈而冰冷的氣息追過自己的臉頰,原本身邊山丘的景色被一片漆黑取代。
當少年回過神時,自己已站在與方才完全不同的景色之中。
一望無際的鐵灰色荒原間,矗立著稀疏的針葉木,然而它們的樹葉就像一根根鐵釘硬邦邦地插在上頭,樹幹上彷彿塗著銀漆般閃著金屬的光芒。
望著眼前的景象,艾依查庫幾乎發愣起來,現實的情況完全跟不上他的理解速度。
「該不會……艾伯在這種地方?怎麼會……?!」
「不會錯的,上一個我機能停止前,緊急保存下來的座標資料確認無誤,編號A8601063,操縱紫電與茨的魔法少年就在這附近。」
這麼說誰聽得懂呢?艾依查庫原想如此反駁,但在語句尚未開口成形,背後沉重的腳步撼動地面,震得瘦小的少年五臟六腑亂晃,全身神經本能地緊繃起來。
猛然回頭,映入眼簾的是遠比少年高大三倍以上的漆黑鐵巨人,步伐落地的瞬間,揚起地面淡灰色的塵土與鐵屑,足以淹沒少年矮小的個頭。就在它注意到艾依查庫的身影後,鑲在頭部上的兩對複眼同時散發刺眼的光線。
「咦、咦?!這是什麼?!」
「不妙,快逃,立刻往左迴避!!」
人偶少女緊促地大喊同時,來自巨人之眼的光線以閃電般的速度掃向他們,其所劃過的空氣泛起焦臭,地面隨即熱融發燙,但光以少年的腳程,根本敵不過光的行進速度。
過度驚嚇之下,艾依查庫雙腿早已失去知覺,熱線向著他橫掃而來,倒數著他僅存的生命。終於在最後一刻,迫使他緊閉雙眼,別開面容──
「危險!!」
傳入艾依查庫耳中的嗓音對他而言熟悉不已,當少年意識到自己依然平安時,帶著怯意緩緩睜開雙眼,這才發覺方才巨人的光線於鐵灰的地面融出一條赤紅的軌跡,卻在少年的周圍被強行截段,而自己與人偶少女被一道道荊棘狀淡藍的光輝層層包圍。被荊棘切割的視線間,隱約能辨認出不遠處佇立著別的人影。
那是與艾依查庫年齡相仿的少年,披著深藍色的連帽披肩,周圍還漂浮著數個與他們身邊荊棘同色的藍色使魔。
深黑的巨人的四眼再次泛起強光之際,藏於連帽披肩下的少年周圍使魔散發出微弱的靜電,連帶著少年身上也染著同樣的光輝。一眨眼間,他已移動至巨人的死角處,平舉手中所握的騎兵寬劍,散發電氣的使魔群在他面前集中、合而為一,凝聚強烈的雷光打入巨人的身軀。
霎時,巨人被電流所包裹,行動遲緩反覆不已,直至最後癱倒在地,冒起陣陣黑煙。
確認眼前的鐵兵似乎無法動作了,艾依查庫從背影上發覺那少年鬆了口氣,轉身向著被荊棘包圍的自己與肩上的人偶少女走來,就在荊棘的最外圍停下腳步,手中的配劍輕輕一揮,面前的荊棘隨風消散。
兩個少年之間終於毫無任何阻隔地面對面相視,艾依查庫終於望見深藍披肩底下少年的真面目,但其所見卻使他驚訝萬分,湛藍的雙瞳瞪得亮圓。
「……艾伯?!」
「不是叫你在老地方等我嗎?」
少年脫下了披肩的連身帽,露出底下的墨色短髮,鏡片後的琥珀色眼瞳雖然平靜,但仔細觀察就能意識到其中潛藏的慍怒。
「檢索,核心感應、無。看來你已經收拾掉這裡的核心了?做得很好,艾伯李斯特。」這時,坐在艾依查庫的肩上的人偶四處張望後,毫無情感地望著對面的少年說道:「沒想到在失去嚮導人偶的情況還能如此冷靜地完成任務,看來組織有必要重新評估你了。」
「比起這個……是妳吧?為什麼要把艾依查庫帶到這裡來?要是出了什麼事妳打算怎麼辦?」
艾伯李斯特快步走至摯友面前,望著人偶少女質問道。
「我們嚮導人偶必須以契約者或者是契約的潛力者作為媒介才能進行空間跳躍,若不是這孩子,我無法進到異界,這樣的話你也離不開這裡喔。再言,這個孩子也有成為魔法少年的資質,只要定下契約,就有戰鬥的能力。以上是我根據過去累積的記憶進行的判斷。」
「也就是說,你想把艾依查庫也捲進戰鬥裡面。」
黑髮少年下了結論,更難掩臉上的怒意,向著人偶投以狠狠的瞪視。
「什麼嘛,艾伯你才沒資格生氣呢!」
這時,艾依查庫插入了話題間,雙手插在腰間,但四肢卻仍止不住發顫,直瞪著面前的艾伯李斯特,淚水都快從眼角擠出:「竟然在這種地方一個人進行這麼危險的戰鬥,要是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
「艾依查庫……」
聞言,黑髮少年別開了視線,但就在他打算開口解釋時,突然變了臉色,半推著艾依查庫向一旁的地面撲倒。
「……痛!」
萬萬沒想到,地面不只是色澤如鋼鐵,就在艾依查庫的背部應著地吸引力衝撞上去時,猶似摔在鋼筋之上,使他忍不住弓起背,淚水從眼角擠了出來,飛散像空中。然而,金髮少年同時望見就在艾伯李斯特背後,不久前差點奪去其性命的熾熱光線掃過原本他們所站的位置,地面燒融的高溫迎面撲來,令少年灼熱難耐。
艾伯李斯特迅速從地面上爬起,回首一望,成群的巨人正向他們步來,使得少年金色的眼瞳著閃過明顯的驚異,但隨即舉起掌中的銀色劍身。
「重生之棘吸收了核心,所以變成它們的目標了吧。」
在衝擊的瞬間,人偶少女躲進了艾依查庫的領口,此時探出頭來,以少年的鎖骨為支力點,躍上了艾伯李斯特的肩頭,回頭向不久前仍一直同行的金髮少年指示道:
「快點,抓住他的手,我帶你們離開。」
「啊……嗯。」少年點了點頭,咬牙隱忍著背後的劇烈疼痛,吃力地爬起身,就在他向著艾伯李斯特伸出手的剎那,源自巨人的光線掃過他背後,灼燙的熱度與轟然巨響嚇得少年蜷起身軀。
「沒事的艾依查庫,快點抓住我的手。」
艾依查庫抬眼迎上的是艾伯李斯特一如往常的笑意,才令他稍微寬心下來,順勢伸手握住摯友的手掌。同時,就如他來到這世界時一樣,人偶少女詠唱起他所聽不懂的語言,白光圍繞著三人周圍。
就在周圍景象消失的那一瞬,艾依查庫恰好瞥見,巨人的光線朝著他們而來。就在視覺上開始轉變的同時,令他喪膽的燒燙同時襲上全身,飛行一般的輕盈感此時佔有著他的知覺,但周圍漆黑卻不若上次那般純淨,反而充滿了灰白色的裂痕。
「警告、警告,系統異常,轉位魔法失效、轉位魔法失……」
聽見人偶少女毫無情感的敘述逐漸融入黑暗之際,原本飛行在不明空間的兩人隨即迎上強烈的搖晃與衝擊感,好似捲入了風暴之中。
「艾依查庫……?!」
「艾伯!!!」
下一秒,強勁的氣流隨即吹散了原本攜手飛行的少年們,眼睜睜望著彼此被捲入墨黑色的狂嵐間。
◇
艾依查庫在強烈的刺痛中清醒,來自右眼窩的痛楚使他蜷曲著全身,喉頭間發出尖銳的慘叫,依然完好的左眼淚滴毫無節制地滑下,直至他想起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
「清醒了嗎,孩子?」
耳邊傳來人偶少女的嗓音,只見她正靠著自己的鼻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隨即試圖撥開少年摀在右眼之上的手掌。同時,少年扯開早已沙啞的嗓音,腦中只剩下唯一的問句:
「艾伯呢……?他在哪裡?」
「很遺憾,顯然因為魔法在中途被干擾的關係,我們被拆散了,估計掉在別的世界裡面。除了……」
至此,掌上人偶指了指艾依查庫的右眼,但少年當下沒能理解這其中義涵。直到人偶少女操縱著周圍的水源在他的面前形成鏡面,這才讓他看清了如今仍發出陣陣刺痛的眼瞳,原先的水藍色已被琥珀般的橙金取代。
「看來是轉位魔法失敗的後遺症,你的右眼跟他一起失蹤了。」
見狀,少年幾乎本能地爬起身,顧不得自己根本不認得如今所在之處,只想從這未知的空間中找尋出口。
「要去哪呢?」
「那還用說,得找到艾伯才行!」
少年四處張望,顧不得只剩下一半的視力,確認著自己所處的老舊教堂可見個每個通往外界的通道。
「放棄吧,孩子。渦所連結的異界數量實在太多,等你找到他的時候,不知道已經過多久了,你們人類的壽命還沒長到那種地步。」人偶少女望著艾依查庫心急地在教堂間四處奔跑,腳步聲迴盪整個室內:「請當作他已經死了吧。」
聞言,艾依查庫一個箭步朝著聲音的源頭而來,一手提起人偶少女的衣領大吼起來:
「不要說那種不吉利的話!再說,是你吧?這幾個月來,是你慫恿艾伯跑到那種危險的地方去的吧?把我最重要的朋友還給我!!」
少年一聲大喊,不久前與艾伯李斯特鬆開雙手的那一幕不斷在腦中上演,使得淚水再次潰堤。
默默注視著哭泣不已的艾依查庫,人偶少女的眼眸咕嚕嚕轉了一圈,才緩緩垂下,低聲道:「很重要的朋友嗎?」
「當然!」
「那麼,請和我締結契約,成為魔法少年吧。」
說罷,少女伸出了細小的手掌,撫上少年的臉頰:
「我只是製造出來發掘並引導你們的嚮導人偶,如果你選擇與我為伍的話,就能救回更多人的性命。只要……」
未等人偶道完,艾依查庫抓下少女的小手,奮力甩開:「開什麼玩笑?!妳也是這樣騙艾伯的吧?」
「真是失禮,我從不說謊,當時只是就我所知全盤托出,最後選擇權依然在他。進入異界回收核心本就帶有極高的風險,但只要在剛生成的核心與你們所在的世界連接前先行回收,就能有效避免渦的出現。若不是所有魔法少年們的努力與犧牲,你們所在的地上世界,預估會有比現在多出3倍以上的人口死於渦造成的災害,並且有超過5倍的人口因家鄉被渦吞噬而流亡各地。」
聞得人偶少女口中道出的事實,令少年蹙緊眉尖,煩躁地搔著金髮髮根。不難理解當眼前的掌上人偶將這個事實告訴他的小少爺時,他會有什麼反應。然而比起這些複雜的原理與數據,艾依查庫最在意的依舊是摯友的平安。
「果然更在意的是親人朋友的安全嗎?」人偶少女輕聲一嘆,道:「順帶一提,回收核心的同時,或許也能找到艾伯李斯特……不過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比較好。」
言至此,人偶放棄了繼續說明,主要原因在於眼前注視著自己的艾依查庫臉上的神情,依她繼承記錄中與其他魔法少年接觸的經驗,這孩子大概無論說什麼都聽不進去。少年瞪圓了雙眼,顯然從方才的言語中抓到了支言片語,令他眼眸中重新點亮了微弱的光源。
「真的?只要成為魔法少年的話,就可以……」
「機率很小,但不是不可能。而且,進入異界回收核心可是很危險的,就像你剛才看到那般,說不定在找到他以前就會先戰死。我最多只能承諾這些,可以嗎?」
為此,少年挺起了上身,平舉手臂抹去臉上的淚跡與污漬,水藍與琥珀的眼瞳頓時顯得澄澈許多。
「我會找到艾伯的,一定要找到他給妳看!!」
◇
望著赤紅色的軍牌,直至肩上人偶少女不知第幾次呼喚,艾依查庫才從回憶中抽回注意力。
「怎麼了嗎?」人偶爬起身,倚著少年頸間,微傾著臉。
此時,艾依查庫回首望向腳下的城鎮,一如往常的沐浴於午後的日光下。此時拂過自己雙頰的微風特別溫暖,周圍草根相互摩娑傳來微弱的聲響,這些原本令人容易平靜下來,屬於自然的聲音,如今聽來卻特別令人焦躁不安。
「沒什麼,走吧。」
掌上人偶點點頭,詠唱起轉位魔法的咒文,將自己與艾依查庫傳送向遠方。
〈2〉
穿越了墨色的空間,當白光散去,一股刺骨的寒氣立即侵襲艾依查庫的肌膚,瘦小的少年縮緊了身子,但不忘對周圍保持著警戒,盡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所在的環境。他與人偶少女如今所在之處,是一片潔淨的純白所包裹的世界,風雪肆虐下難以見到任何生物出現在視線之中。
光是站在雪地上,承受著強勁的冰風暴足以讓少年感到吃力。勉強邁開步伐,但每一步幾乎皆陷入積雪至腳踝處,使得步行速度比起平時緩慢許多。
自原本的山丘上跳轉至現在所在的空間時,少年原本所著的服裝已被深褐的連帽披肩與海軍領裝束取代。照人偶所言,似乎是進入異界時為保護他而自動形成的結界,只要作為魔法少年的契約者魔力沒有耗盡,就能有效保護契約者,並且大幅減輕戰鬥時造成的傷害與疼痛感。
能在不需要防寒裝備的情況下於這等極端氣候中行走,大概也是拜這身裝束所賜,艾依查庫如此定論著,一面拉起連帽披肩,同時示意著人偶少女躲入。
「什麼都看不到嘛……」
行走了將近兩個刻鐘,少年不禁喃喃抱怨。
「耐心一點,這裡的核心還沒成形,但是已感覺到有股微弱的能量正在蘊釀當中。不過要產生與現世連接的節點似乎還要一段時間。」人偶少女自少年頸後探出頭來。
「前方5阿爾雷處,發現核心反應!」
人偶少女話語剛落,行進間的艾依查庫突然感受到積雪的減少,取而代之的是鞋底微弱但尖銳的摩擦聲響。低頭一望,才意識到他們正踩在冰河的正上方。當兩人更深入踏進之際,風雪開始減弱,空間趨於寧靜,然而與冰雪同色的迷霧緩緩漫開。
腳底冰層承受少年的體重而脆裂的聲響如細針般刺襲著艾依查庫的聽覺,使他倒抽了口氣,盡可能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
「核心在這裡?」
細數著自己的步伐,人偶少女所言的反應應該就在自己附近,然而艾依查庫轉頭環視周圍,除了冰層與濃霧外,什麼也沒找著,寧靜得連一點氣流的移動也感受不到,彷彿時間就此終止轉動,令少年背脊感受到一股惡寒。
「嗯,在你腳下呦。」
聞言,艾依查庫低頭凝視著鞋底那片留有些許刮痕的冰面,定神可見細碎的氣泡不時上浮,通往底端的則是一片難以預測的淵藪,光視注視著它,就會有種墜入其中再也無法爬起的恐懼感。
「意思是得跳下去嗎?」
「……如果它不上來的話,我想是的。」
對人偶少女的結論,艾依查庫終究變了臉色,皺眉注視著冰層底下的黯淡,冰冷的青藍色澤幾乎快染上他的半張臉。直至深處傳來的震動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怎、怎麼了?!」
「快退開!它上來了!!」
隨著頸邊人偶的警語,搖晃逐漸劇烈,冰層上泛起裂紋,自少年腳下逐漸向外擴散,尖銳的碎裂聲響在純白的空間裡共鳴迴盪。艾依查庫本能地跳開原地,奔離冰層,一腳踏入積雪的瞬間,卻失去了重心,一個傾身撲進雪堆中。
突然,背後轟然巨響,猛然回首,雪白色的冰層已裂成了數個板塊,從中竄出的紫色影子攀附於冰塊一角,原本如水中軟體生物一般的觸鬚卻在感知到岸邊少年的存在後,尖端裂開露出其中的利牙與透明毒液,抬起柔軟的軀體,便向艾依查庫衝來。後者一聲驚叫,好不容易將雙腿從雪堆中拔出,跳離了原地躲過不明生物的襲擊。
掏起掛在頸上的赤色軍牌,默禱下幻化為劍刃,總算趕在下一秒來自另一個角度的觸手襲來時將之斬斷。然而,深紫色的觸鬚甩動著被切開的橫斷面,沒過多久又生成了新的尖端,裂開大嘴再次俯衝而來。
「唔哇哇!!」
情急之下,艾依查庫橫起劍身,正好貫穿了不明生物咧開的口腔,但利牙卻同時劃過少年的手背。抽起刃面,少年舉劍憑藉著重力自上而下再次斬斷觸鬚。只見尖端的裂口發出哀鳴,觸鬚緩緩萎縮泛黑,滑入冰層底下。
然而,少年來不及鬆口氣,冰河間蔓出的觸手全向著他攀來,望著軟體生物在冰面蠕動的樣態,艾依查庫不禁皺緊眉頭。
「來自核心的反應,就在前方!」
此時,人偶少女的提示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她的食指指向越過了觸手群,遠方碎開的冰層底下,隱約可見與深色的龐然大物浮上來,蠻橫地頂開冰結之地,連同底下寒氣四溢的冷水濺至岸邊。
睜開淡黃色混濁的複眼,巨怪一聲怒吼,河間所有觸手隨之扭動起來。看來牠就是眼前這些觸鬚的本體了,艾依查庫與人偶少女如此判斷著。
「這次也在牠的體內某處嗎?」
「牠周圍干擾物太多,只知道在牠體內,詳細位置依然不明。」
「不會又得被牠吞下去才找得到吧?牠看起來比妖蛆還糟……」
「比起這個,先突破眼前這些吧。」
隨著少女所言,艾依查庫再次將注意力轉移至前方諸多觸手上,在自己身邊召喚出四個鮮紅的使魔,以劍除開周圍的積雪,正當觸鬚群一擁而上,少年一個箭步踩上最前端的觸手尖端,空翻後在漂浮於水面的雪色板塊著地。瞬間,身邊使魔朝冰河中央的巨大生物以魔法彈掃射起來,冰塊擊碎與巨獸的吼聲攪融成一體,衝擊著少年的耳膜,但他已沒有多餘的時間能浪費在膽怯之上。
趁著魔法彈連射揚起大量冰塵碎屑,以及原先的白霧,艾依查庫從中調回兩個使魔,融入了自己身上,使出全力奔跑著,繞向巨大生物的背後,舉起劍蓄勢待發。
突然間,掌中的劍身卻無預警地滑落地面,在冰面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還來不及理解現況,艾依查庫感受到自己的後腳已被溼黏的觸感纏上,身體被強行拉向空中。
「可惡,放開啦!!」
伸手想扳開纏住自己的觸手,少年這才發覺方才被觸手的利牙劃過的手腕已被一片酥麻感支配,完全不聽使喚。
下一秒,纏緊少年的觸鬚朝向地面狠狠一摔,連同浮於水面的冰塊也因強勁的衝擊而破碎,原以為自己肯定支離破碎的少年吃痛地睜開雙眼,原本掩住右眼的漆黑眼罩連同人偶少女已被甩至岸邊,而自己則被方才召喚的使魔所包圍著,顯然是它們在衝撞下保護了自己。
然而,巨大軟體生物再次舉起纏住少年的觸鬚,使他瘦小的身軀在牠鵝黃色的巨大眼球群前晃動,好似在端詳著從未見過的物種一般。
「放開我啦,你這章魚!!」
僅勝左手尚能使力的艾依查庫奮力搥打著纏住自己的軟體生物,不甘示弱地瞇起雙眼回瞪著面前的巨大複眼。少年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
原本只剩一半視力的自己,此時卻能雙眼而視。然而,來自右眼的視線,卻混入了異樣的暗色,猶似森林一般的墨綠。暫時閉上水藍色的左眼,透入琥珀色眼瞳中巨怪行動變得緩慢起來,哀鳴後逐漸崩解。
當艾依查庫回過神來,左手已不自覺地指向龐大怪物的下顎,命令周圍的使魔們齊力射擊。
來自巨獸的吼聲震耳欲聾,原本纏住腳踝的觸手頓時也鬆了開來,安全落地之後,艾依查庫反射性掩住了右半邊面孔,望著眼前龐然大物的身軀塌陷崩解,正如方才右眼所視的未來一般。
隨著巨怪與軟體觸鬚的消滅,頓時冰河間又陷入靜默,冰雪吸去了河面所有聲響。少年直愣地望著不遠處散發靜電的核心,緩步接近。
「艾依查庫?」
此時,人偶少女緊抱著原本繫在少年臉上的眼罩急奔而來,艾依查庫隨即彎下身,讓她跳上自己的手掌。
「沒想到你跟他一樣,能靠自己找到核心。」
聞言,少年一愣,將人偶少女置上自己肩頭後,反射性觸向自己的右臉。
「跟艾伯一樣?」
「嗯,他可以不需要嚮導人偶的情況下,直接狙擊生物體內的核心所在位置,跟你剛剛做的一樣。」
少女話尚未說完,只見艾依查庫垂首望向她,琥珀色的眼瞳曝露在冰冷的空氣中,使得人偶偏頭思考了半晌:
「該不會剛剛是這隻眼睛……?」
「……好像是耶。」
言畢,少年拾起方才落地的劍刃,指向浮在水面的核心,使之緩緩化為灰燼。
「那麼,艾依查庫,我想這對你而言是好消息。」
隨著兩人回到岸上,人偶少女輕聲道:「這表示艾伯李斯特還活著,且因空間錯亂誤植在你身上的那支眼瞳,可能還存在著更多異想不到的連結也說不定。」
「真的?!」
頓時,才剛將眼罩繫回臉上的少年,興奮地捧起肩上的人偶,水藍的眼眸變得清亮起來。
「仔細回想看看,剛剛你還看到什麼?就在你預見到核心生物的未來瞬間,有沒有看到其它東西?」
照著人偶少女所言,艾依查庫交臂於胸前,邁力地緊閉雙眼,試著從記憶中挖出任何有用的畫面,猶似錄影畫面倒帶一般,稍早與巨大軟體生物交戰的畫面快速重播。就在其中,少年終於抓到了那一瞬間令自己有些在意的影像,使他猛然睜眼。
「森林……墨綠色的森林。」
就在這時,覆於眼罩底下的右眼,再次映出了與左眼截然不同的畫面。
正在快速移動的樹林景色,好似某個人正在蓊鬱的林間奔騰,不時回首確認著什麼。突然間,不知來自何處的衝擊,使視線的主人跌倒在地。猛然回望,林間漫起黑霧,可見其中漆黑的不明影團間亮起金亮的大眼,舉起巨爪毫不留情地揮下──
至此,艾依查庫的右眼再度恢復一片墨黑。
〈3〉
純白的光芒劃破綠林沉悶的空氣墜入地面,光輝逐漸消融之刻,艾依查庫與人偶少女緩緩步入新的異界空間。瀰漫霧氣的森林包圍著他們,偶爾可聞的鳥鳴自遠方響起,微寒的空氣使少年縮了縮臂膀。
「到了呦,所有異界特性中,最符合你所說的地方。」一面環視著周圍,人偶少女以平淡的語氣敘述著:「如何?」
隨著提問,少女抬眼望向她所坐肩膀的主人,只見艾依查庫注視著身邊蓊鬱的綠景,瞠起水藍的眼眸,微光於其中顫動著。
「是這裡,跟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樣。」
邁開步伐,少年隨著頂上灑下的微弱光線四處掃視,但不知為何,一股莫名的恐懼逐漸在內心擴散開來。
「這是……什麼啊?」
猛然抬頭,樹林彷彿正在旋轉著。原應蜿蜒深入樹叢的土色小徑如火燄一般扭動,本應一片墨綠的景緻逐漸散失色彩,呈現一片灰白。視覺上再也無法補桌身邊樹影晃動的每一瞬,好似一張張相片接成一般僵硬。
「……前所未有的情況,這裡的生成的核心已在一個月前確認消滅了才對,但是現在仍偵測到核心反應。」
人偶少女鑽入了艾依查庫的連帽披肩底下,探出頭四處張望,伸手輕拉著少年的髮梢,面色比起以往更凝重起來。
「別的魔法少年做的?」
「是艾伯李斯特呦。一個月前,他和我來過這裡,擊敗這裡的核心生物後成功回收核心。順帶一提,當時這裡的核心生物,是能操縱恐懼的夢魔,大概剛剛你感受到的就是牠在這片森林裡留下的氣息。」
言語至此,掌上人偶感應到什麼似地瞪圓了雙眼,將視線甩向前方:
「發現核心反應,就在前方30阿爾雷左右位置,正在逐漸遠離中。」
聞言,艾依查庫嘖地一聲,召喚出使魔與配劍,毫不猶豫地穿越樹叢,無視於視線的扭曲,只管向前飛奔,任憑植物的莖與樹葉劃過身邊。
「艾依查庫,這樣太魯莽了!」
「不能讓它逃掉,找到核心的話,說不定就可以……唔!」
語音未斷,當少年躍過半截橫倒的枯樹幹時,一旁帶刺的枝椏在他臉上劃過兩道細長的血痕,一時的失衡使少年踉蹌間肩頭撞上前方的樹幹,使他咬住下唇才吞下劇烈疼痛間差點出口的哀號。
「前方10阿爾雷,準備與核心接觸!!」
當少年的腳步穿越了樹林最密集的部份,前方透入的日光使整個空間豁然開朗,才踏入空地緩下步伐,映入兩人眼中的情況卻遠超越了他們的想像與推測。
地面上仍被靜電纏身而至高溫焚起的黑影仍死命掙扎,直至映於其中的金色大眼失去光輝而被與影子同色的黑色烈燄吞噬,就在不明黑影一旁留有兩處同樣的焦跡,大概是同種生物消滅所留下的痕跡。
然而,真正吸引了艾依查庫全部注意力的,卻是站在黑影身旁注視著火燄熊熊燃燒的身影。那是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周圍漂浮著任由魔法少年操縱的淡藍色使魔。
「艾伯!!」
望著眼前披著深藍色批肩的黑髮少年,內心的不安幾乎一掃而空。艾依查庫邁開步伐奔向這段時間拚盡全力尋覓的摯友,喜悅的淚水湧上眼角。
「終於、終於找到你了,太好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宅邸的大家都很擔心你耶,回收完核心後,我們一起回……」
「別過去,艾依查庫!!」
就在這時,人偶少女使勁扯處金髮少年的耳垂,使得後者不禁喊痛:
「做什麼啦,艾伯就在那裡啊,而且核心生物不是也已經被他打倒了嗎?」
「核心並沒有消滅,它還在你面前。」
「可是可能是核心生物的魔獸已經被打倒了啊,難道我們面前還有什麼看起來像是核心可以寄宿的東西……啊。」
話才至一半,艾依查庫將原本投向人偶少女的視線拉回前方,只見從剛才起,黑髮少年就站在原地,對於摯友的叫喚毫無反應。對艾依查庫與嚮導人偶而言,這片森林的空地之下,除了他們以外,確實存在著另一個人。
「可以寄宿的東西,不就在你眼前嗎?」
人偶少女淡然的聲調自耳邊傳來,同一時間,隔著尚未燃盡的黑色燄光,艾依查庫注意到眼前的少年緩緩抬起面容,原本應屬於自己的水藍色眼瞳,完好無缺地鑲在對面黑髮少年的右眼眶中。鏡片後無論是琥珀色的,或是水藍色的眼眸皆毫無焦點,當中只映照著虛無。
一眨眼,對面的黑髮少年舉起握於掌中的配劍指向艾依查庫,他身邊的使魔開始吱吱作響,纏繞著雷絲而泛起強光。
「艾伯……?」
「危險,快躲開!」
情急之下,人偶少女一手硬扯著艾依查庫的髮尾,另一手抓緊他的後頸,便張嘴咬下,來自頸邊的痛楚使少年身軀前傾,垂首喊痛。就在這一瞬間,來自對面使魔的炮擊劃過艾依查庫的耳邊,越過少年而擊中背後的樹林,靜電的雜音與爆炸中連帶著強勁氣流自背後襲捲而來。
「別發呆了,不然會死呦。」
無視於嚮導人偶的警示,艾依查庫以眼角餘光確認著背後的情況,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黑髮少年。
「為什麼,艾伯……為什麼要……唔哇!」
隨著青色使魔再次一蓄集雷光,艾依查庫即時向一旁撲倒,才閃過了第二波電擊炮。然而,少年來不及爬起身,千里尋覓的摯友已來到自己身邊,掌中的銀色劍尖朝向自己的咽喉刺來。他連忙側身翻滾,所幸避開要害,但刃面依然劃破了艾依查庫的臂膀。頓時,滾燙與酥麻感刺痛著他的神經,使少年伸手摀著擦傷,難以站直身子,四肢變得不聽使喚。
「……騙人的吧。」
望著再次向自己攻來的另一個魔法少年,艾依查庫趕緊對周圍的赤紅色使魔下了簡易的命令,朝著對方襲來的路徑發射魔法彈,使他拉開距離,這才暫時阻卻了對方的攻勢,獲取一點喘息的時間,握緊手中的血色劍刃,備戰下對眼前的少年提起警戒,一面向自己頸邊的嚮導人偶質問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回答我啊?!」
「我也不知道,這種情況是第一次碰到,過去的嚮導紀錄完全沒有值得參考的資料。」人偶少女抓緊了少年的衣領,攀向他的耳邊,低聲道:
「但有三個事實已確認,第一,眼前這個人,的確是你一直在找的艾伯李斯特;第二,核心反應是從他身上傳來的;第三,他的意識大概被核心控制了,現在正打算殺你,艾依查庫。」
「我知道!可是……」
一面回應著,艾依查庫在奔跑之際再次躲過了兩次來自艾伯李斯特的電擊炮,樹叢焚燒的焦味與熱氣自身旁傳來,但視線始終不敢自對方身上轉移。
「不管怎樣,核心在他身上,回收核心是你的職責。請幫我爭取時間和拉近距離,我想辦法進一步確認核心的所在位置。」
聞言,急忙之間,金髮少年用力點點頭,當對方的微型法陣指向自己蓄勢待發時,將身邊的使魔融至自己身上,就在電擊炮發射的瞬間,艾依查庫周圍的世界染上一片晦暗,一切動靜緊急煞住,變得緩慢起來。他趁勢衝過對方的使魔旁,在空間中的一切恢復原狀的瞬間,提劍朝著對方手中的配劍揮去,在擋開對方劍尖的瞬間,黑髮少年身邊使魔匯聚的靜電散向天際。
忽然,突如其來的不安作為預感在艾依查庫腦中渲染開來,旋即從艾伯李斯特身邊跳開,幾乎同一時間,自地面竄出的銀與藍色光源組成的荊棘刺穿了他原先所站的位置。但攻勢並未就此結束,艾依查庫每跳開一步,還來不及站穩,荊棘的尖端便向他突刺而來,直至他再次與對方拉開距離,由光所構成的荊棘才就此消散。
「找到了,核心的確切位置。」這時,人偶少女沉聲道:「是誤植的右眼,朝那裡攻擊。」
然而,隨著電擊炮再次蓄集完成,艾依查庫卻只是顧著閃躲,始終保持著距離。
「……問妳一件事。」
一面在奔跑間閃過炮擊,艾依查庫提問的每個音節顫抖不已:
「如果回收了核心的話,艾伯……艾伯會怎樣?」
隨著電擊砲再次掃過背後的樹木,烈燄燃起的噪音令少年的呼吸更加急促。但人偶少女卻就此沉默。
「回答我啊,拜託。」
「我不知道,因為以前沒發生過,大概也會跟其他核心生物一樣。」
人偶少女話一出,使得艾依查庫回想起之前所擊倒過的核心生物,特別是當核心被擊破的瞬間,就此崩解的畫面。每一隻核心生物崩毀的畫面在少年腦海中重疊,逼迫著他放棄思考。
「你在做什麼呢?一直迴避炮擊是無法回收核心的。」
「如果擊破核心的話,艾伯就會……」
回望著對面黑髮少年鏡片後無神的琥珀色眼眸,以及蒼白而毫無表情的面容,很難想像其曾經揚起過令艾依查庫憧憬不已的溫暖笑意。想再見到他的笑容,想找回會對他這樣笑的重要朋友,那是一直以來支撐著少年鼓起勇氣與各種未知異形戰鬥的執念。
「如果不回收核心,很快就會和你們的世界連結形成渦。」
「這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
「如果是艾伯李斯特的話,他會希望你這麼做的。」
「……我……」
猶豫之下停佇了腳步,視線再次與艾伯李斯特對上,定神一望,隨即意識到原本不屬於他的水藍色右眼逐漸化為混濁的墨色,散發著靜電。
「艾依查庫!!」
黑髮少年身邊的使魔再次泛起強光,艾依查庫依舊望著吞噬視覺內一切的白光發愣,無視於頸邊人偶少女的叫喊。直至真正意識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情況時,少年只能提起臂擺遮於視線之前,緊瞇起左眼。
這樣的自己,肯定會被摯友大罵一頓吧。打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想要拯救世界這麼遠大的夢想,那種事怎樣都好,他只是想找回重要的朋友而已。
瞬間,少年腦中浮現著複數的念頭,憶起最重要的少爺偶爾嘲笑他是個膽小鬼的聲音,視線中艾伯李斯特的身影也漸漸消融於雷光之間。
──如果要我奪走艾伯的性命,那還不如就這樣……
艾依查庫在混亂的思緒中,最後的意識只剩下這一句話,隨後選擇闔上眼皮,將光線拒於視線之外。
下一秒,電擊尖銳的噪音充斥著少年耳邊,最後化為炙熱難耐的高溫與自己擦肩而過。一切歸於寧靜,在意識到自己安然無恙時,劍刃落地的聲響劃破靜電與火燄燃燒的噪音,艾依查庫猛然睜眼,只見炮擊的餘光從自己身旁掃過,以及眼前的黑髮少年傾倒在地,雙手緊摀著右眼。
金髮少年想也沒想,直覺地奔向倒地的魔法少年,抓下他的雙手確認著他的情況。
「快點,趁現在回收核心,艾依查庫。」
「做不到!」
「做不到的話,再過一段時間,渦就會在現世生成造成災害。一個人的生命和成千上萬的人的生命,該怎麼選你應該明白吧?」
「就算這樣,叫我親手殺了艾伯這種事……殺死朋友什麼的,怎麼可能做得了!」
怒吼之下,淚水從艾依查眼角擠出,毫無限制地刷過臉頰。順著下巴滴落,最後落在艾伯李斯特的臉頰上。在他們來不及注意的時候,那支原本毫無聚焦的橙金色眼眸微弱地眨了兩下。
「……艾、依……查庫……?」
細微的喚名立即阻斷了金髮少年與嚮導人偶之間的衝突,艾依查庫垂下眼望著倒在地上的摯友。同時,少年感受到身下顫抖不已的手掌撫上他方才被劍刃劃傷的臂膀。
「傷口,該不會……?!」
隨著艾伯李斯特的視線,艾依查庫望向自己臂上的擦傷,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奮力地搖頭道:
「那種事沒什麼大不了啦。」
即便盡可能擠出了笑臉,但金髮少年注視著艾伯李斯特的神情,在恍惚與痛楚間,緊促著眉頭,鏡片後的眼眸流露著哀傷: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言畢,黑髮少年取下了眼鏡,就在他使勁將指尖伸向趨於混濁的藍眼時,艾依查庫才意識到他的意圖,急忙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住手!這樣的話會死的。」
語音未落,電擊產生的刺麻感自艾依查庫的手掌擴散至全身,再也無法動彈。艾伯李斯特輕而易舉地掙脫了摯友的束縛,指尖探向了自己正散發著黑色靜電的右眼。
「艾伯,不要這樣子!」
在異物侵入眼球底下的痛楚使他口中漏出慘烈的哀鳴之前,艾伯李斯特勉強擠出了一絲笑意。
◇
沾滿血跡的核心靜靜躺在地面,靜電持續向其中心集中,發出微弱的噪音。被赤紅的劍尖頂了一下而略微滾動後,最後化為灰燼,溶入劍刃。
確認了核心回收完成,艾依查庫一面擦著臉上的淚水,時不時吸著鼻涕。
「現在情況呢?」
「以你們人類的用詞,稱這個叫作奇蹟吧。」人偶少女偏著頭,瞪圓了雙眼,趴伏在失去意識的艾伯李斯特頸邊,伸手輕觸著他染滿鮮血的臉頰:
「脈搏穩定下來了,大概是軍牌產生的結界保住了他的性命吧,或者也可能是因為核心附著的物體本來就不屬於他。總之應該不用擔心了,我得將事件經過回報給上層才行。」
「……請問,」
「嗯?」
艾依查庫步回人偶少女與艾伯李斯特身邊蹲下身子,伸手抱起摯友的上身,以衣袖拭去他源自右眼的血跡,透入指尖的體溫這才讓金髮少年的心情逐漸平緩。他深吸了口氣,將視線轉向嚮導人偶:
「我記得妳有說過妳除了轉位魔法以外,還會一些治療魔法,對吧?」
「嗯,好像有這麼說明過。」
「這樣的話……」艾依查庫取下了覆於右眼的眼罩,露出底下橙金的眼瞳。
「轉位魔法誤植的東西可以還回去嗎?」
聞言,人偶少女眨了眨眼:「應該沒問題,但是你原本的眼睛已經和核心一起消失了呦,這樣的話你就……」
「沒關係。」
艾依查庫雙手握緊了艾伯李斯特的手掌,再露出笑意的同時,眼角殘留的最後一點淚滴再次滑下臉頰,日光下閃閃發光:
「一起回去吧,大家都很擔心你的說。」
〈Finale〉
佛雷斯特希爾的午後依舊溫暖,山丘底下城鎮的喧鬧與此地隔絕,唯有麵包的香氣依稀能飄上來。陽光透過大樹的陰影,如蓮蓬頭一般灑向底下大字型躺在草地上的兩名少年。
「果然還是這裡的視野最棒了。」
艾伯李斯特率先爬起身,伸著懶腰。
「嗯,今天的天氣也很好呢。」
望著空中雲彩緩慢的飄動著,隨著暖風吹拂,幾乎讓艾依查庫快被睡意所浸滿。但在此之前,視線立即被摯友的臉佔滿。
黑髮少年鏡片後橙金色的雙眼緊盯著自己,在遊移與閃爍間逐漸安定下來,在定睛注視著艾依查庫早已失去靈魂的義眼時,眼神中閃過一絲哀傷,隨即別開了視線。
「明明想要保護你的說,可是卻把你也捲進來了,對不起。」
「你在說什麼啊艾伯?」
艾依查庫也跟著爬起身,伸手搭上艾伯李斯特的雙肩:「竟然瞞著我們做那種危險的事情,以後絕對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亂來了,所以我也要去。」
「抱歉打擾你們了。」
就在這時,人偶少女從艾依查庫的領邊探出頭來,趴在少年的頸邊撐起下巴:「接收了新的異界數據資料,那裡似乎快要形成新的核心了,需要你們立即過去回收。」
聞言,少年們交換了眼神,頗具默契地自草地站起。
「順帶一提,依據最近組織開發出來的新技術,預測了核心若是產生節點的話,可能與現世連結的地點。」少女邊敘述著,最後將視線投向了山丘下的城鎮。使得少年們也循著她的視線望去,不久便意會過來的兩人,臉色因此凝重起來。
「走吧,艾依查庫。」
「嗯,佛雷斯特希爾,得由我們來保護才行。」
少年們相視而笑,在手掌相觸的瞬間,嚮導人偶詠唱起咒文,三人在白光的包圍下自山丘上消失無蹤,只留下寧靜午後的和煦日光與微風。
Fin.